冰点特稿第1128期
我用力活着,顺便帮助了七千人
冬季的玉龙雪山有厚厚的积雪。北京白领黄欢加完一个又一个班,终于赶上了公司的度假行程。雪山挺立,空气纯净又稀薄。
第二天,黄欢身上插着输液管,望着医院窗户正对着的玉龙雪山,同事们还在游览,她却晕倒了。
眩晕没有引起她足够的重视。半年后,在某世界500强企业里做项目经理的黄欢,开了一整天的会。会议室不透风,她把所有专家和来宾送到电梯,再走回会议室后又晕了过去。
这一次晕厥长达8分钟。她听到120医务人员说“血压太低,测不到”“挺严重的”,声音很远,好像从山洞里传来。还有同事在喊叫保安,控制电梯。黄欢很想睁开眼,跟他们说一句话,但就是睁不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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距离第一次眩晕13年后,在广州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一角,黄欢有间不大的办公室用来做公益。她穿着帽衫和运动鞋,头发像病情一样长了再剪短,短了再长长,没有特意修饰过。她不化妆,用大宝护肤,她只关心重要的事,那就是她的命。
在住过3次院和晕倒过数十次之后,黄欢在23岁的年纪,被告知得了一种罕见病,被比作心血管“肿瘤”,“在没有药物干预的情况下,平均寿命只有2.8年。”(当前,药物干预后,患者3年和5年生存率分别为68%和57%。)
在别人谈恋爱、结婚生子的年纪,黄欢与这种叫做特发性肺动脉高压的疾病对抗了十几年,她是国内第一个经历两次肺移植的病人。如今,她在公益组织中,继续与疾病周旋。
纪录片导演李融与黄欢相识于一场病友纪念活动,决定暂时放下摄像机,与黄欢一起成立肺动脉高压患者组织“爱稀客”(iseek),服务“蓝嘴唇”——因为缺氧,一些患者的嘴唇呈现蓝紫色。目前患者组织里已有六七千人。
李融说,如果没有这场病,黄欢可能就是一个平庸的人,疾病让她的人生反倒变得精彩。她的医生说,自己佩服的病人很少,黄欢算一个,她不仅“从病里跑出来,还有了自己的一番事业”。
在成为不幸的分子之前,黄欢一路平稳。大学里学的英语,毕业两年就在国企升任项目经理,工作和招投标有关,常出差,行李严阵以待准备随时拎走,还有几套开会常穿的正装,配着高跟鞋,出入5A级写字楼和高档酒店,与外商谈业务。
依着她的心性,本不愿意抛头露面,高考填志愿时,她想做少跟人打交道的工作,于是报了农学院。“小时候发闷,性格内向,胆也小,交往能力差,情商不够,认死理。”母亲李聪玲评价女儿。母亲35岁才生下独生女,父亲当时已经43岁了。
生了病,黄欢忽然转了性子。让李聪玲最意外的一次是,不爱言语的女儿在一次医生组织的会议上突然起身发言,底气十足,条理清晰。
那次会议没有安排患者发言,中途音箱坏了,大家一时手足无措,黄欢“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”,当着众人面,呼吁患者联名写建议信,把治疗肺动脉高压的药物纳入医保。
特发性肺动脉高压在2018年8月进入中国第一批罕见病目录,这是一种由于肺小动脉重构导致肺动脉阻力进行性升高,最终发展为右心衰竭的一类疾病,病因不明。
靶向药物在2006年进入中国,那是黄欢确诊后的第二年,她吃一种叫做波生坦的淡橘色椭圆形药片,两万多元一盒,可以吃28天。还有一种蓝色菱形的小药丸叫西地那非,俗称伟哥,是对肺动脉高压具有控制作用的最便宜的药物。
黄欢工作4年攒下的10万元很快化作一粒粒药丸。即便是小康家庭,也难以承受高昂的药费。“以前是小康家庭,现在没有康。”广州本地人吴思敏是全职妈妈,有车有房,生病之后,丈夫把车卖掉了。她不再去影院看电影,去超市也专门挑选会员日。生活还多了一个习惯:她每期都买2元的福利彩票,一周三次,号码是她和两个儿子的生日组合。那张淡红色的纸被平整地放在手机壳里,等待一次财务解脱的机会。
城市的另一头,广州城区东郊黄村在4号线的尽头。穿过广九铁路的地下涵洞,城中村在眼前逐渐刺眼。房子高低错落,风格随意,缠在空中的电线把它们连接。两栋瘦高的楼间距不过1米,这些破旧、粗糙的建筑提供着黄丽芳的救命钱。
母亲的一头短发已全白,腰佝偻着,她收房租给女儿治病。
“就为了活着,四处问,谁有钱,你能借我吗?”刘霞住在北京五环与六环之间的廉租房里。她当时吸入的一种药,一支150元,只管2个小时,一天需要6支。“张口跟人借钱,你心里能没阴影吗?以前不愁吃不愁喝,还能帮助帮助别人,现在掉个个儿,压根儿不想多跟人接触,人家嫌你穷,嫌你有病,自个儿也多心眼,怕给人添麻烦,叫人瞧不起,有病的人才能体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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